▲滨州医学院医学二系首届57名学生来自北京、天津、河北、山西、福建、江西、浙江、安徽、江苏、上海、山东等十多个省市，大家因为共同的大学梦来到滨州医学院，成为要好的朋友，课余时间会结伴到黄河大桥边放风筝。
1985年9月，山东滨州的初秋带着几分凉意，惠民地区行署礼堂内，57张年轻的脸庞带着忐忑与憧憬，汇聚在这场特殊的开学典礼上——他们是滨州医学院医学二系的第一届学生，也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首批通过正规高考录取的残疾本科生。开学典礼上，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的郭福荣同志到会祝贺，卫生部、山东省委、山东省卫生厅等有关领导、部门发来贺电。典礼现场还播放了时为“当代青年学习的榜样”的张海迪热情洋溢的录音讲话。张海迪饱含深情的话语在礼堂回荡，“亲爱的同学们，我的可爱的弟弟妹妹们，你们能进大学学习，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不少同学红了眼眶。这泪水里，有多年求学受阻的委屈，有梦想终成现实的喜悦，更有对命运转折的无限感慨。彼时的他们尚不知，这场开学典礼不仅改写了他们个人的人生轨迹，更在中国残疾人高等教育史上刻下了“破冰”的里程碑。
1984年的高考招生季，滨州医学院副院长郭玮在翻阅考生档案时，内心被深深刺痛，一份份远超本科录取线的成绩单旁，却都标注着“肢体残疾，不予录取”的字样。许多怀揣“状元”级分数的残疾考生，只能在大学门外望而却步。作为一名外科大夫，同时是医学院的教授，郭玮一直把“仁心妙术”作为自己行医育人的目标，在招生现场看到那么多高分考生和家属们因为并不影响智力的肢体残疾被拒而痛哭，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帮他们争一争，“作为一名医生，我更了解残疾，也知道有些残疾并不影响学习和工作。这些优秀的孩子明明有能力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难道就因为身体上的一点缺憾，永远失去求学的机会？”郭玮的疑问，成了滨州医学院创办残疾人医学系最初的火种。
要创办一个前所未有的残疾人医学系，难度堪比“在石头上种树”。当时的高校招生制度对残疾人有着硬性限制，且“毕业即失业”的担忧让多数学校对残疾考生避之不及。郭玮深知，要推动此事必须获得国家层面的支持。1984年11月，受学校党委委托，郭玮带领赵绪岩、任春波两位老师来到北京，想向时任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理事长邓朴方汇报计划招收残疾考生的想法。当时通信不便，为了见到邓朴方，郭玮只能提前在基金会外的路边等候，终于在午休间隙，找到机会拦下了邓朴方的车，郭玮隔着车窗急切地诉说创办残疾人本科系的想法。“他们双手紧紧相握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希望。”同行的任春波老师回忆道。
郭玮专题汇报了滨州医学院创办残疾人医学本科系的设想，邓朴方非常高兴也强烈支持，他表示：“开发残疾人智力资源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好事，我完全赞同，坚决支持”“办好这个残疾人本科班，关键是教育质量能与普通大学的教育质量相媲美。”此后，他又介绍郭玮一行到卫生部、教育部，各部委都表示支持。随后半年间，郭玮等人多次往返北京，穿梭于教育部、卫生部、民政部等部门之间，十余次奔赴济南，向省委、省政府各部门请示汇报筹备工作。1985年1月6日，原卫生部医政司牟天培和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杨文娟二人来到滨州医学院进行考察，他们明确表示，卫生部、基金会将全力支持办好残疾人系。
▲1985年，滨州医学院勇于创新，在全国率先招收残疾人大学生，这一举措在中国残疾人高等教育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被视为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1985年1月20日，山东省教育厅、卫生厅联合发文，“同意滨州医学院从1985年开始举办残疾人医学二系，每年招生50人，学制5年。”这是中国残疾人高等教育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决定——我国第一个专门招收肢体残疾青年的大学本科系就此诞生。消息传来，全国沸腾。《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大众日报》、山东人民广播电台等媒体相继报道学校创办医学二系的消息，宣告我国第一个残疾人本科班诞生。当滨州医学院的招生公告发布时，无数前途渺茫的残疾考生看到了黑暗中的光亮。
1985年9月10日，医学二系首届57名学生终于有机会跨进大学的校门。这届新生来自北京、天津、河北、山西、福建、江西、浙江、安徽、江苏、上海、山东等十多个省市，其中5名学生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推荐的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功受奖的伤残战士。这些学生高考分数平均高出本科录取分数线34.7分，最高分高出114分。
▲医学二系的残疾学生和一系的健全学生一起上课，遇到重点难点，老师们会一对一手把手地教。
带着简单的行李和满腔的期待，来自安徽省界首市的张学武踏入了滨州医学院的校园，他因为小儿麻痹后遗症落榜两次，放弃高考后在街边摆摊租看连环画，在看到滨州医学院能招收残疾学生的消息后再次参加高考，以界首市第三名的好成绩考入滨州医学院。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里“凉了半截”——没有气派的校门，大部分路面是泥泞的土路；教学楼多是平房，学生宿舍是刚腾出来的旧楼，条件简陋得不如家乡的中学。“这就是大学吗？”张学武至今记得，姨夫送他到学校时，两人站在泥泞的校门口，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从安徽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身上带着从农村信用社借贷的80元学费和同学凑的路费，看到这样的环境，心里难免失落，但转念一想，“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再苦也要留下来。”和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谢丽福——这位连续4年高考却因小儿麻痹后遗症而无学可上的“老兵”，把录取通知书紧紧揣在怀里，“哪怕学校只有一间教室，我也要把书读好。”虽然条件有限，学校却把最好的资源都给了这群特殊的学生。医学二系的教室是新装修的，有暖气，宿舍选了采光最好的几间，食堂专门开辟了“残疾学生窗口”，为南方学生供应米饭，连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都送来几台洗衣机，帮他们解决生活难题。来自福建福安的毛瑛玉是85级同学中年纪最小的，因为脊柱侧弯在考上大学之前从未出过福建，来自南方城市的她对冬天冷冽的寒风非常不适应，连厚点的衣服也没有准备。知道这个情况后，84级的学姐们时常留意着学校门口卖棉花的小摊，还在周末时间上街扯了花布，连夜给她做了一件花棉袄，“我现在想起那件棉袄，心里都还是暖暖的。”毛瑛玉说。
辅导员黄车白像大家长一样，每天都到宿舍看望学生，“有什么困难尽管说。”系主任任春波为了帮学生克服自卑心理，专门派人去中国科学院心理所学习，还带着学生做残疾人心理研究，希望能帮他们解决心理问题。物质的匮乏很快被精神的富足所弥补，在这样的温暖氛围里，57名学生拧成了一股绳，大家都憋着一股劲，“我们是第一届残疾本科生，如果我们学不好，曾经歧视我们的人会更加歧视残疾人，再加上我们很多同学都是考了好几年才有学上，大家都很刻苦。”谢丽福回忆说。
▲医学二系的学生们都非常珍惜学习机会，很多人天不亮就出去晨读，学到半夜才回到宿舍。大家都铆足了劲学习，想要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
85级班里有两位标杆性的人物“席黎明”和“张半夜”，这是在说席思川和张学武。两个人一个天不亮就出去晨读，一个学到半夜才回到宿舍。因为初中没学过英语，张学武每天至少花4个小时学习英语，从背初中课本开始恶补，最后一次性考过英语四级，成为班里的“英语学霸”。面对部分同学因残疾而产生的自卑心理，张学武在老师支持下创办了“三月风”文学社，这个名字来源于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的会刊《三月风》杂志，学校图书馆订购了这本月刊，张学武非常喜欢，期期不落地看，以此来给社团命名。他回忆有一位86级同学投稿时写道：“有时候我真想大病一场，你的温情我就可以尽情分享。”面对这样明显的消极情绪，张学武耐心开导：“我们不能要求社会在面对我们这一批残疾人的时候做到完美，我们只能自强，要不卑不亢地对待这个社会，不要抱怨。”慢慢地，“三月风”文学社成为残疾学生抒发情感、互相鼓励的精神家园，看着一批批作品在校报和其他报刊上发表，大家逐渐变得自信起来。1987年，山东省举办第二届伤残人运动会，学校组织学生参加，85级学生王金岸一举拿下100 米、200米和跳高冠军。站在领奖台上，他激动地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比别人差！”
▲在滨州医学院，医学二系的学生们不是一座孤岛，而是融入学校丰富的文体活动中，与健全学生一起出早操、上公共课，逢年过节一起吃饺子、开联欢会。毕业之后回忆起在滨医的时光，二系的学生们总会说那是一段最美好的青春。
在滨州医学院的5年，不仅是知识积累的5年，更是这群残疾学生破茧成蝶的5年。他们在这里不仅学到了医学知识，更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每天早上6点出早操，是滨州医学院一贯的规定。医学二系的同学们也不例外，就算不能跑步，也要力所能及地活动活动身体。因为先天性脊柱裂而双腿残疾的86级学生耿润华，拄着双拐按时来到操场，“每天早上5点50分辅导员就会在门口吹哨子叫我们起床，希望我们多多锻炼身体。”和往常一样，耿润华围着操场慢慢走着，突然被一位老师搭了话：“你这个腿，没考虑过做手术吗？”这是学校的毛宾尧教授，从事骨科临床工作数十年，是矫形外科专家。考上滨医时，耿润华刚15岁，之前医生只说要等发育完全才能做手术。她的左下肢是屈曲状态，左脚内翻，脚背着地，多年来都只能穿妈妈做的布鞋。“你现在可以手术了，要是想做手术，就下周二上午到咱们学校附属医院来找我。”
1987年寒假，耿润华接受了第一次下肢矫形手术，术后石膏一直打到了腰部，可她躺在床上却非常高兴，“是滨医给了我第二次人生，不仅让我有学上，还能帮我站起来。”1989年暑假，耿润华接受第二次手术，这次术后，她的两只脚都能平稳地踩在地上了。一拆掉石膏，耿润华就兴奋地拉着同学上街买新鞋，她挑了一双漂亮的红皮鞋，“我从来没穿过买来的新鞋，这下能穿了，我一定要买一双最好看最鲜艳的。”经过康复训练，耿润华扔掉了双拐可以独立行走，还在男朋友85级学生赵洪夫的帮助下给自行车加了辅助轮，学会了骑自行车。滨医带给她的不仅是身体的康复，更是尊严的回归。
2019年，为参加滨州医学院特殊教育学院首届理事会成立大会，赵洪夫和耿润华夫妇回到学校，参观了新的校园和解剖教室，在了解到现在医学标本依旧紧缺、来源稀少的情况后，两人做出了将遗体捐献给母校的决定，“我们都是先天性疾病造成的残疾，身体一定有和健全人不一样的地方，给学生们做研究最好。我的手术是在这里做的，我身体的一部分来自滨医，现在我要把它留给滨医。”
▲1990年，医学二系85级学生毕业合影留念。他们用行动证明了残疾人同样拥有追求梦想的权利，同样能为社会做出贡献。（图为医学二系85级毕业照）
1990年，医学二系85级的57名学生们均顺利毕业，席思川建立了世界首例基因诱导下产生的鳞状肺癌动物模型，现为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国家肿瘤研究所资深生物科学家，他常说“滨医是他永远的圣地”。谢丽福这位曾因残疾四次高考落榜的浙江青年，分配到丽水市中医院。工作后，他始终记得老师“自强不息”的教诲用心工作，提前破格晋升，成为医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后来，他调任丽水市残联副理事长，推动全市无障碍环境建设，荣获“全国残疾人工作先进个人”称号。谢丽福常说，学校不仅给了他知识，更给了他直面人生的勇气。张学武则在传染病领域闯出了一片天地，在安徽省界首市人民医院，他带着同事们学习传染病知识，把科室发展成为安徽省省级重点特色专科，2023年作为界首市人民医院副院长光荣退休，“在滨医养成的钻研精神，支撑我走过了人生所有困难。”
回望1985年，滨州医学院医学二系的创立，不仅是一次教育创新，更是一场关于尊严与平等的社会变革。它证明，残疾人同样拥有追求梦想的权利，同样能为社会作出贡献。而那群在泥泞校园里奋斗过的年轻人，用自己的人生故事告诉社会：所谓破冰，不仅是打破制度的壁垒，更是打破心灵的枷锁。从“被拒绝”到“被需要”，从“受助者”到“助人者”，滨医学子用自己的人生轨迹证明了中国残疾人高等教育的巨大价值。正如1997年张海迪为滨医学生文集所作序言的标题：“飞吧，鸽子！”这些残疾学生就像一颗颗种子，在祖国的大地上生根发芽，用自己的力量照亮更多残疾人的路。
来源：中国残疾人杂志社
